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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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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
  
  1
  
  半个月后。
  
  赵莫离站在一棵美人树下面,看着雪从天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朝她走来的韩镜说:“怎么不先进去,站外面不冷吗?”
  
  “还行。”
  
  两人走进一家画廊,韩镜又说:“这么冷的天叫你出来帮我选礼物,哥也很过意不去,等会儿想吃什么,哥都请你吃。”
  
  莫离报了一家餐厅名,以浪漫和价高出名。
  
  “那是情侣聚集地,求婚热门场所,你这是想在年前把终身大事解决了好过年?”
  
  “不好意思,你想多了,我今天心情好,就是想吃贵的。”说完莫离嫣然一笑。
  
  韩镜却没从她心不在焉的表情上看出来心情好,对此他没说什么,只慷慨道:“行吧,我就当破财消灾了。”
  
  两人买完画出来,各自上了车朝吃饭的地方开去,而莫离没开多久,却看到了夏初,拎着一袋东西在路口拦出租车。她没多想就停下了车,摇下车窗叫她:“夏初,要去哪儿?我带你。”
  
  夏初看到竟然是认识的医生,“赵医生,我要去郊区,很远的。”
  
  “没事,上车吧,这边不好久停。”
  
  夏初没再迟疑,上了车。莫离问清具体地址后,给韩镜打了电话,告诉他临时有事,大餐只能留着下次吃了。等她挂了电话,夏初不好意思道:“赵医生,害你把约会取消了,对不起啊。”
  
  “这有什么,饭随时可以吃。还有,在外面就不用叫医生了,叫我名字就行,我叫赵莫离。”
  
  “那我叫你……离离姐吧?”
  
  “行啊。”
  
  等车开到养老院,雪下得正大,如絮纷飞。
  
  因为莫离在车上问明了夏初是来看唐小年的奶奶后,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下车同进了养老院。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因此碰到蔚迟。
  
  在她走进唐奶奶房间的时候,就看到了长身而立站在床尾处的蔚迟。她的呼吸不禁一顿,下意识就握紧了手。
  
  蔚迟转过头来,距离上次他说完那番话离开,也才过去十几天而已,莫离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年,是离离姐送我过来的。”
  
  莫离听到夏初的声音,才觉自己像傻瓜一样傻站着不动,她见蔚迟依然看着她,便转开了头。
  
  唐小年对赵莫离一直挺敬重的,哪怕她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谢谢你,赵医生。”
  
  莫离对唐小年一笑说:“路上夏初已经跟我道了好几次谢了。”
  
  随之她发现唐奶奶的状况似乎不太好,正絮絮叨叨说着话:“云深哥哥什么时候来呢?佩姨说云深哥哥今天会回来,可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不来呢?”
  
  唐奶奶虽然已是白发苍苍,但眼睛依然黑白分明,清透明亮。
  
  唐小年抓住奶奶的手,问:“奶奶,云深是谁?”
  
  老人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云深哥哥终于来了,我要去把含笑送给他,希望他喜欢。”
  
  “奶奶。”唐小年又唤了一声,老人却始终没回他的话。
  
  莫离走到唐小年身边说:“奶奶是ad患者吧,她说什么,就尽量顺着她说吧,别让她感到焦躁不安。”
  
  唐小年说了声谢谢,又跟奶奶说:“奶奶,你跟云深哥哥说什么了?”
  
  “云深哥哥喊我起月。”老人就像小姑娘一般,露出开心满足的笑容。
  
  起月?云深?
  
  莫离隐隐觉得自己在哪里听人提到过这两个名字,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好,起月,今天你穿得那么漂亮,我们拍张照好吗?”唐小年哄道。
  
  老人却摇头,“不拍不拍。”
  
  莫离想老人的医生应该都关照过要注意的地方,她也不再多说,看小年和夏初一门心思地陪着老人聊天,本来就不欲久留的莫离告辞。
  
  夏初说:“离离姐,你这就要走了吗?你送我过来饭都没吃,在这边吃了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事。”
  
  有事要走,夏初也不好再留人,而唐小年再度道了声谢。
  
  在莫离走出房间时,她听到唐小年跟蔚迟说:“老板,对不起,今天让你白来一趟了。”
  
  “她情况好转了,你再给我打电话。”
  
  熟悉的声音敲入心脏,有些许不好受,莫离却习惯性低头笑了下。
  
  走出养老院时,莫离因为心神恍惚,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幸好身后有人扶住了她,她刚要道谢,就又听到了那道耳熟的声音:“小心点。”
  
  她抽出手臂,平心静气道:“不劳蔚先生费心。”
  
  走出没几步,莫离想起什么,又回身走到蔚迟面前。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他,“蔚先生,我没有给你付那么多钱。”
  
  蔚迟皱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当是付你买的手机还有衣服……多余的,你买吃的吧。”
  
  二十多万买吃的,当她是猪吗?
  
  “我一共替蔚先生支付了35682.6元,麻烦蔚先生转我支付宝,账号就是我的手机号,如果已经删了,那我再报一次——”
  
  “不用。”
  
  “那好。”省了点时间,“还有玉佩,我想请蔚先生还给我。抱歉,送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如果你没带在身上,那麻烦你寄……”
  
  “我带在身上。”蔚迟从长外套的衣袋里拿出玉佩,莫离伸手去拿,他紧了紧手,最终还是松开了。
  
  玉佩上还有温度,莫离默默捏紧了,随后她把支票塞给了他,也终于对他露出笑来,“好了,蔚先生,现在我们两清了,你对我没有想法,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念念不忘,我赵莫离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看得开。”是不是说得过分了?好歹是救命恩人,买卖不在仁义在……
  
  但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她想,那再好不过了。
  
  等莫离终于回到自己车上,看着外面一片白茫冰凉,觉得真像她心情的写照。
  
  在深呼吸了三次后她才发动车子离开。等她回到家,为了自己不乱想,她又跑去书房找书看。
  
  也因此在看到她爷爷的照片时,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听谁说到过起月和云深了。
  
  是她爷爷,她爷爷年轻时曾收留过云深。
  
  她记得没错的话,他叫唐云深。
  
  2
  
  甲申年,暮春。
  
  唐云深留法十年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家里派了洋车来接。车行一路,所过的街道陌生又熟悉。
  
  管家唐荫道:“少爷,太太已经差人去买了您最爱吃的栗子粉,您回去就能吃到啦!”唐荫叨叨地说着,难掩的高兴,“太太说您从小最爱过生日,还有十来天就是端阳,一定要给您把上海未婚的名媛们都请来!”
  
  唐云深默默地听着,他记得自己是过完了十七岁的生日后,漂洋过海负笈游学的。十年了,那次生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彼时,他还是一个少年,挥金如土,飞扬意气,全然不知国难将临,国土将丧。十年在外,家国之感莫名地就刻骨起来。
  
  车子进入衡山路,两边的法国梧桐依然是当年的样子。
  
  “家里还好吧?”
  
  唐荫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才道:“老爷太太都安好,只是年年日日地都盼着您回来。”
  
  到了家,唐太太顾佩英第一个冲过来,拉着云深嘘寒问暖,恨不能把十年没讲的话一次都说尽了,又是亲自削水果,又是喂栗子粉,直把他当成了七岁小孩。
  
  “长大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唐云深这才抬头,看到了父亲唐永年。
  
  唐永年已经半头白发。想想,他不过也就五十出头。唐云深很少跟父亲说话,他从小要什么还没开口,顾佩英就第一时间会送到他眼前。而唐永年每次都只是不咸不淡地讲两句,就走了。
  
  说起来,爹是亲爹,妈反倒不是亲妈。
  
  唐云深的亲妈是唐永年的八姨太,生完他就死了。顾佩英本是唱京戏的女老生,嫁给唐永年后成了最得宠的九姨太。因为她不能生育,唐永年就把唐云深交给了她养。后来,顾佩英宠唐云深宠出了名,最让大家印象深刻的一回是唐云深十七岁离家时,顾佩英哭晕在了码头。人都说亲妈也不过如此。
  
  “唉,这一去就是十年,如今都二十七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有。”顾佩英对着唐永年,开始说起了儿子的终身大事,“早说不让他出去,你非说什么男儿志在四方。现在倒好,四方都看过了,回来还是光棍一条。”
  
  唐永年也不辩,只是笑笑,道:“有你在,我不担心。”
  
  “我早就想好了,今年端阳,我们要好好办一场云深的生日party。我要把现在上海滩所有的名媛……”
  
  唐云深在国外,每天来去能遇到的熟人也不多,突然耳边有这么个滔滔不绝的声音,温暖之余,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四下环顾,想要把话题岔开,忽然就看到了窗外一个娇小的身影。
  
  “她是谁?”唐云深问。
  
  话说到一半的顾佩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上一时黯了黯,随即叹了口气道:“唉,她叫张起月。当年我在丹桂唱红的时候,她娘是我的戏迷。我们关系很好,跟亲姐妹一样。她娘脾气直,好几次为我出头,还因此得罪过人。后来,嫁去了广州,说是西关的大户人家。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两年前,一个婆子带着她找到我,说是她爹抽大烟,家徒四壁了要卖孩子,她娘临死前托她奶娘带着她走,到上海来找我……那会儿你也不在,我就把她当女儿养着,真是可怜见的。”
  
  唐云深心底突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栗子粉,顺手拿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去认识下这个妹妹。”他转头冲着顾佩英一笑。
  
  在顾佩英的眼中,他依旧是那个飞扬的少年。她宠溺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感觉到背后有人在靠近,张起月转身看了过来。
  
  “你是——云深哥哥?”她的声音很脆,很清透,像清晨的莺啼。
  
  “你认识我?”唐云深有些疑惑。
  
  “佩姨每天都要对着你寄来的照片看上好久,有时候,我就陪她一起看,听她说你的故事。他们说你今天会回来,我想佩姨一定很高兴。佩姨高兴我就高兴,所以,我是过来给你送礼物的。”说着,她笑呵呵地伸出手,手上拈着一枝盛开的含笑,“这花有水果的味道,可好闻了。我从小就喜欢它。送给你!”
  
  唐云深试图从张起月的脸上寻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忧伤和愤世,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儿就像天使一般,连笑容都是那么灿烂。他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不自觉地就开心起来。他单腿蹲下来,抬手接过花枝,凑近了嗅,“好香啊,谢谢!”
  
  张起月看着他,只是咯咯地笑着。
  
  “我也有礼物送你。”唐云深把含笑往西装口袋里一插,双手捧起栗子粉,送到张起月的面前,笑道,“这个也好香!”
  
  张起月看到栗子粉,眼前一亮。随即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要。佩姨说,这是你最爱吃的。君子不夺人所爱。”
  
  唐云深听了哈哈大笑,忍不住抽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这小脑袋还挺有学问的。好好好,你是女君子,但你佩姨今天恨不得把dds所有的栗子粉都买来了,你如果不帮着我一起吃,会很浪费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对不对?”
  
  “唔,那好吧。”张起月高兴地接过栗子粉,随即小小地咬了一口,细细地品尝着。
  
  “以后,我就喊你起月?”唐云深看着她细嚼慢咽地吃,想着虽然她家世败落,但西关人家小姐的样子却没有丢。
  
  她没有马上回答,直到口中的栗子粉都吞下了,才开口:“好。佩姨也这么喊我。”她说着,脸上泛起了点红晕。
  
  这是唐云深和张起月的第一次相见,她送了他一枝含笑,他给了她爱吃的栗子粉。
  
  3
  
  莫离之所以对唐云深一直有记忆,不光是因为爷爷提过,更是自己小的时候看到过唐云深遗留下来的一个本子,那里记录了他跟张起月的故事。
  
  她在书房翻找许久,一无所获,又去存放旧物的储藏室找,依旧没有找到那本记忆里的本子。
  
  第二天莫离依旧去了养老院。这时雪霁天晴,院里的荤心磐口梅盛开了,香得很,有不少老人出门晒太阳聊天。
  
  莫离一进大门,便碰到了在大厅里的唐奶奶,正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而唐小年正在剥核桃给她吃。
  
  她走过去,看到唐奶奶面带微笑,已经完全没有一点昨天小女孩的样子。
  
  “赵医生,你怎么来了?”唐小年再度看到赵莫离,很是讶异。
  
  “哦,放假了,在家也没事做,给奶奶带点吃的过来。”莫离把手上拎着的藕粉和水果递给唐小年。
  
  “谢谢。”
  
  “唐奶奶今天怎么样?”
  
  “上午挺好的,后来,她把我认成了云深,又说要做肥皂,因为云深生日快到了,她要送他礼物。”
  
  唐奶奶拉住唐小年的手又笑了,“现在外面时局乱,物价飞涨,肥皂这东西,还是能自己做的。而且,我学了刻花……可惜怎么也找不到材料。”
  
  莫离观察唐奶奶的表情和语气,“这是定向障碍,奶奶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时间、地点和周围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姓名、年龄等也分不清。昨天她可能以为自己是小孩子,现在只是换到了别的年纪。”
  
  莫离又犹豫着问:“小年,你奶奶是不是姓张?”
  
  “是,你怎么知道?”
  
  如果说之前对于那位唐云深爷爷是否就是唐奶奶要找的人,莫离还心存疑虑的话,此刻她已经笃定了。
  
  她不确定的是,唐云深的事该如何跟唐奶奶说?又或者,该不该说?
  
  唐奶奶看着唐小年期盼道:“好久没听云深哥哥弹钢琴了。”
  
  唐小年看着大厅角落那架老旧的钢琴,只能叹气,小时候他爸教他弹钢琴,他兴趣不大,他爸也就没勉强,所以没学,现在他后悔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奶奶说。
  
  莫离见唐小年不动,她走向了钢琴,坐下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世间事真是奇妙——她的钢琴正是唐奶奶的儿子唐牧朗教的。
  
  莫离弹的是《风将记忆吹成花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挑了这支带点忧伤的曲子,可能是因为记忆中依稀记得的关于唐云深那个本子里记录的思念引起,也可能是自己的怅然若失导致。
  
  轻缓的钢琴声流淌在大厅里,四面的窗外是皑皑白雪,阳光明亮。
  
  好多老人走过来听莫离弹奏,而坐在沙发上静静听着的唐奶奶流下了眼泪。
  
  4
  
  乙酉年,仲夏。
  
  唐公馆内,唐云深面色凝重地在侍弄花园里的一丛深色杜鹃。之前,唐荫兑了一大盆鳝鱼血浇在这花下,说是这花吃荤,能开得更好。唐荫浇得细致,但还是在几个花瓣上落了零星几滴淡淡的红。在唐云深看来,这红越来越深,然后变成了鲜红,最后晕染开来,弥漫了整个唐公馆……他平时从不谈政治,可并不是完全不懂。他知道父亲在做什么,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没有勇气离开,自然就只能逃避而不去触及。
  
  现下,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整个唐公馆,也许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地开心着——
  
  “云深哥哥。”起月花着一张脸,从花园的一角跑过来,“我成功了!”
  
  唐云深隐去了脸上的不安,挂出了一个微笑,才转过头去,“你又在捣鼓什么?”
  
  “你的生日礼物呀!”起月的脸上开出了花儿,“我亲手做的,香香的呢!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是什么?”唐云深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
  
  唐云深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盒子上的蝴蝶结,抽出纸盒,里头是一块圆圆的香皂。边上刻有一圈卷云纹,中间是娟秀的“云深”二字。而右下方的云纹里,暗暗地藏了一弯新月。
  
  “傻丫头,外头物价飞涨,你倒好,学了自己做肥皂。那天我还看你跟张妈在捣鼓什么酱油?”唐云深忍不住伸手,爱怜地抚了抚起月的头,“你是怕唐公馆养不起你了吗?”
  
  起月的笑容慢慢隐去,怯怯地说:“云深哥哥,那天在学校,有人说唐叔是……是……”
  
  看她说得吞吞吐吐,唐云深隐隐不安,“是什么?”
  
  “汉奸……”起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听在唐云深的耳朵里,依然是掷地有声,“云深哥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唐云深没有回答,只是又接着问了一句:“他们还说了什么?”
  
  起月看着她,心里的不安急剧地加深,说话的声音带了些颤抖:“他们还说,抗战胜利了,唐叔就会被抓起来……”
  
  “够了!”唐云深突然激动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对着眼前的小姑娘发火只会更显出自己的害怕,“对不起,起月。”
  
  起月被吓了一跳,一向温和的唐云深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对她讲话。一时间,她愣在那里,不言不语。
  
  “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唐永年到底还是被抓了。在外头一片抗战胜利的欢呼中,上海这座城,再次易主。
  
  唐永年一走,整个唐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顾佩英失踪了两天,第三天凌晨,唐荫在唐公馆的门口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唐云深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冲出来,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公孙杵臼死了,程婴就是千古罪人。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赵氏孤儿,还是程婴自己的儿子。古人会相信程婴的自白,可是现在的人……”
  
  这云山雾罩的一句话,唐云深琢磨了很久。顾佩英似乎在告诉他什么,可是他想不明白。但法庭的审判不会等他,唐永年很快以汉奸罪被判枪决,而唐公馆也即将被封。
  
  “起月,你怕吗?”唐云深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下午刑场上凌乱的枪声。遣散了所有的家人,偌大的唐家只剩下了他和张起月。
  
  “不怕。我相信唐叔是好人,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起月泪汪汪的眼中有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坚定。
  
  “好。”唐云深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起月。从此以后,天地间,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明天他们就要来封屋子,妈的葬礼拖了这么些天,也不能大办。起月,今晚我们一起送送爸妈。”
  
  “嗯。”
  
  唐云深在那架白色三角的门德尔松上披了黑纱,边上放上唐永年和顾佩英的合照。
  
  “当年,李叔同先生就是这样为自己的母亲送行的。如今,我也效法前人,送父母一程。”他对着相片喃喃自语。直到父母故去,他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问吃穿来源,不问世事风云。
  
  他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地弹着,起月就站在边上,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痛,而后慢慢地麻木,直到泪如雨下而不自知。
  
  终于,唐云深停了下来,因为他的手已经颤抖得无法再继续弹奏。他缓缓地站起来,出门。
  
  外头下起了夜雨。他直走到那丛杜鹃的边上,身子晃了晃,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张起月眼看着他走出去,预感要不好了,可自己的脚已经完全麻木,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追出来,看着他倒下去。唐云深是个比她大好多的高个子,她根本拖不动他。那一刻,她擦干了眼泪,从屋里拿出了一条薄毯和一把伞,半抱着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夏日的夜晚,怎么样都是可以撑过去的。
  
  日出的时候,唐云深醒了。他被朝阳刺了刺眼睛,看了看在打盹还不忘举着伞的起月,怔了怔才回过神来。
  
  嘴里还残存了些许腥味,他伸手抹了抹嘴角,这一有动静,起月就醒了。
  
  “云深哥哥,你怎么样?”她心急地问。
  
  “我没事。”他挣扎着坐起来,勉强扬了扬嘴角。先前他不能维护父母,现下他不可以再让一个小姑娘反过来照顾他。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起月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我会一直陪在云深哥哥身边。”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唐云深苦笑,“十年,能再陪你十年,我就知足了。”
  
  她泪眼莹然地看向他,“为什么只有十年?”
  
  他习惯性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道:“之后,你会有丈夫。他会代替我照顾你。”
  
  她毫不犹豫摇了摇头,“不,我只要云深哥哥。”
  
  唐云深没有再说话,只是嘴角僵硬地笑着,眼神空洞洞的。
  
  走出唐公馆,一辆洋车在街边的拐角处等着。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冲着唐云深摆了摆手。张起月认得他,他是唐云深的表弟唐云济的助理魏琥。
  
  唐云深冲他略略点了点头,将手上的行李都给了他,拉着起月上了车。
  
  “云济呢?”唐云深问。
  
  “少爷今早上的船已经去了香港。老爷一直在做英国人的买卖,所以前几年就已经把大半产业都挪了去。其中有不少的股份是大老爷的。现下大老爷遭难,老爷的意思是,让您赶紧去香港。明天一早的船票已经给您备好了。”
  
  唐云深觉得掌中起月的手忽地抖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对着那人道:“我不是一个人。”
  
  魏琥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回头看了看张起月,“您要带上她?”
  
  “她是我妹妹。”
  
  “可眼下这局势,您也知道,船票是有价无市啊。”
  
  “小魏,麻烦你再给想想办法。”
  
  “大少爷,您别为难我呀!我一个办事儿的,能有什么办法?”
  
  “好,我不为难你。等一会儿到了旅店住下,我就给二叔去电话。”
  
  张起月远远地看着唐云深拿起公共电话,看他越来越愁眉深锁的样子,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她知道他现在背着汉奸之子的罪名,是很不适合在上海继续待下去了。而她,她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养了她这么多年,而今二老双亡,她无法报恩,那么至少,她可以不再拖累他。
  
  唐云深回房间的路上,反复琢磨着刚才二叔的话:“你何苦为了一个外人,赌上自己的未来。她本来就跟我唐家无亲无故,能白白养她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她了。如今也不是不想带她走,是不能。”踱到房门口,他顿了顿,心底喷涌而出的怯意,令他不敢伸手去打开这道门。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唐云深才颤抖着手去开门。就在刚才,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起月不能走,那么他也不走了。决定的当下,他感到了一丝悲壮。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起月,自己没有违背诺言。
  
  直到看着房间桌子上的留言,唐云深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在他左右挣扎的时候,张起月却毫不犹豫地走了,为了不拖累他。他刚才还以为自己做出了足够大的牺牲,却原来,她比他更果决。
  
  十年,早上他承诺了十年,可她却要一辈子。而现在,为了不让他毁诺,她率先放弃了。
  
  这时,魏琥端了两碗馄饨来,见状有些愣怔。
  
  “起月姑娘呢?”
  
  “她走了。”唐云深放下纸条,喑哑道。
  
  “那……她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
  
  “那您……”魏琥想问还要找她吗,但又觉着自己说这话有点逾越,于是便闭了嘴。
  
  “你说你没有家人?”唐云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是。”
  
  “好。我现在去找起月,船票留给你。到了香港,麻烦你告诉二叔,我会照顾好自己,等风声过了,我和起月一起过去。”说着,他掏出船票,往魏琥手里一塞,拔腿就冲了出去。
  
  魏琥攥着船票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天快亮的时候,唐云深终于在唐家的花园里找到了张起月。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唐家的宅子变成了敌产被封存,他没有想到她还敢回去,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却一无所获,绝望之下才想来这里试一试。
  
  “你就这样回来,不怕被抓起来吗?”他从未对她如此严厉。
  
  “你走,我不用你管!”出了唐公馆,起月就开始拼命挣扎。
  
  “你以为你这样很厉害、很伟大吗?自作聪明!”他把她抓起来,第一次揍了她的屁股,“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多怕再也找不到你吗?!”
  
  张起月被他这一下给揍蒙了,挂着两滴眼泪看向他,齐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唐云深没有料到她就这么哭了,顿时有些无措。脑子里千回百转,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对不起。”又指了指手里的表说,“你看,现在船已经开了。”
  
  “你为什么不走?”她哽咽着出声。
  
  “年纪不大,记性那么差。”唐云深点了点她的脑门,“昨天这个时候,是谁跟我说,要一辈子跟着我的?这么快就不要我了?”
  
  张起月抽了抽鼻子,“可是——”
  
  “没有可是。以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一字一顿地说。
  
  唐云深最终还是留在了上海,带着张起月一起在唐云济名下的一个独立两层小楼里安了家。这个小楼闹中取静,隐在一个弄堂的深处。里头东西齐备,连字画都有好几箱,然而最令唐云深欣喜的是,二楼还放了一架钢琴。虽然这架钢琴不能与之前唐公馆那架门德尔松相比,但他已然很满足了。
  
  安定下来后,唐云深在一个偏远的中学谋了个教职,上下班刚好带着起月。新的左邻右舍并不认识他,看他温文尔雅,起月乖巧伶俐,倒也很照顾这对兄妹。
  
  眼看着,和平将近,岁月静好。
  
  5
  
  莫离弹完钢琴站起身走回唐奶奶身边,看到唐小年正在给老人擦眼泪。
  
  老人脸上满是柔情和安心,她看着小年道:“你说,以后,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你要说话算数。”
  
  “好。”唐小年答应道。
  
  唐奶奶又止不住地流泪,又止不住地笑。
  
  莫离想,也许知道现实的无望不如活在有他的记忆里。
  
  唐奶奶又拉住站在边上的莫离的手,问:“你是?”
  
  “我的钢琴……是您爱的人教的。”能教出唐牧朗老师那样出色和善的人,他的母亲一定对他很用心和爱护。但莫离知道,唐奶奶一定会认为她说的是云深。
  
  果然唐奶奶欢喜道:“原来是云深教的啊。你叫什么名字?”
  
  “莫离,莫非的莫,不离不弃的离。”
  
  “好,莫离,你明天还会来吧?我明天打算煮汤圆,你来跟云深学琴,我煮给你们吃。”
  
  莫离看着被老人温暖的手捂着的自己的手,点头说:“好的。”
  
  蔚迟坐在车里,看着从养老院走出来的人。
  
  他看着她走到一棵磐口梅下看了看,然后摘下一朵走到不知道是谁堆起来的雪人边上,把花放在了雪人头上。白白的脑袋上多了一点亮丽的橙黄。
  
  她扬唇而笑,阳光落在她脸上。
  
  蔚迟就这样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每接近她一次,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留在这里,不敢接近她,却又无法做到离开。
  
  莫离回到家,吃好饭后又忍不住想起唐奶奶的事,以及回想记忆中关于唐云深的零星片段。
  
  爷爷好像说过,他跟唐云深早年就相识,他很赞赏唐的人品和才华,后来再遇到落魄的唐云深,爷爷不忍心故友惨死在外面,便收留了他。
  
  爷爷收留唐云深的时候,她爸应该还没出生,还住在老宅那里。莫离记得,老宅里爷爷生平的藏书著作都搬了过来,但一些旧家具却留在了那边没动。
  
  她想唐云深的本子会不会也遗留在那边?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跟阿姨说了声“出去办点事”就又出了门。
  
  唐云深的事跟不跟唐奶奶说是一回事,莫离觉得还是得把东西找到。
  
  赵家的老房子在一条狭长的弄堂里,这里房屋老旧,住户密集,不过原始居民大多已经离开,不少屋子出租给了外来打工人员。赵家的老宅虽然也没人住了,但也没有出租出去,加上还有一些旧物赵红卫不想处理掉,所以索性就将其留着做储藏地了。
  
  莫离打开了那扇已经生锈的铁门。门开的那一刹,一股陈旧的带点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伸手拉了下门边的灯线。
  
  客厅里的灯泡打出了昏暗的光亮。莫离看过去,只见灯罩上也积满了尘。四周堆着些纸箱子,所有的旧家具都挪到了当年爷爷的书房。她径直去了书房,想先从那里找起。
  
  然而书房里的灯却坏了,只能借助客厅那一点光来看。
  
  正在莫离就着那点不明朗的光翻找之际,唯一的光源却突然暗了暗。她心里不由一惊——这个世界上,她最怕两样东西,一是会咬人的动物,二是鬼。
  
  即使这里她小时候来过许多次,但如今爷爷不在多年,早已物是人非,空荡荡的让人心慌。
  
  “失策啊,头脑一热就跑过来了,真应该白天来的。”
  
  结果她自言自语刚说完,客厅的灯竟彻底熄了!顿时,四周一片黑暗。
  
  莫离倒抽一口凉气,默默地祈祷:“爷爷保佑,爷爷保佑……”她自我安抚地想,可能是跳闸了,出去修一下就好。
  
  在她摸索着要去客厅时,膝盖撞到了桌子,不由轻叫了声。
  
  正当莫离发怵又后悔地蹲在地上等那股酸疼感淡去时,灯突然又亮了。
  
  她惊喜道:“好了?难道刚才是断电?”
  
  后悔是后悔,但既然来了,她也不会半途就走,拖着还有点疼的腿赶紧翻箱倒柜地找。
  
  最后,终于在一个类似床头矮柜的最下层抽屉里发现了一只木盒,里面除了那本她记忆里的本子,还有一枚用手帕仔细包裹的印章。
  
  “原来真在这里!”莫离激动地拿着东西走到客厅里,她将手里的印章翻来覆去地瞧了瞧,印面上的文字是篆书,她只能认出中间那两个字是“看云”,她又看印章上的边款像是行草,连蒙带猜,觉得大概是“锲而不舍”。
  
  莫离将盒子一合,走出了老宅。
  
  等她回到车里,才又打开盒子,拿出那个小本子来看。方方正正的本子已经有些破损,边上的骑马钉也已经锈蚀。封面正中间印着三个艺术体的大字“图画本”,字的下面有一个少年,扛着竹竿,正赶着一群小鸭子。封面上,主人唯一留下的痕迹,就只有右下角处的一圈手绘卷云纹以及卷云纹中的一弯新月。
  
  “新月?起月?”
  
  莫离翻开第一页。第一页上,只有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莫离记得第一次看到这首诗,她看不懂,后来上学再读到,才知道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这首诗说的,正是动荡岁月中的相思离乱之情。
  
  第二页上,没有字,只有画——或许文字已经不足以让唐云深去描绘记忆,所以他直接画了下来。
  
  这一页,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两人都是笑脸盈盈,他手里拿着点心,她背后藏着一枝盛开的含笑……
  
  她记得这枝含笑,也记得唐奶奶前天说的那句“我要去把含笑送给他”。
  
  莫离安静地翻看着,像是在回顾一部古老的默片,无声地回放着一段被封存在画里的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此刻,离她百米远的地方,蔚迟正坐在车子里。
  
  有人敲了下他的车窗。
  
  “先生,我刚看到你从那个房子里出来,我昨天好像也看到你来了。我就住边上的,你是房主吧?还是你后面出来那个女的是房主?”
  
  “什么事?”
  
  “哦,你是房主的话,我想帮我老乡问问,你们房子不住人的话,要出租吗?”
  
  蔚迟:“……不租。”
  
  莫离第三次来到养老院,带了一本琴谱过来,因为她能熟练弹奏的曲子不多,一旦唐奶奶有指定想听的曲目时,她能不掉链子。
  
  当然,她包里还有唐云深的印章,以及本子。
  
  她按着包里的东西心有所想,也很快找到了唐奶奶。
  
  而正在走廊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一看到她就惊喜地拉住了她的手,说:“覃芸,你来了啊。”
  
  莫离看向唐小年和夏初,小声问:“谁?”唐、夏两人都摇头表示不知。
  
  莫离只好再换身份,回唐奶奶道:“是,我来了。”
  
  唐奶奶又问:“你家唐峥校长呢?”
  
  “你家”这个词莫离现在还真有点听不得,一听就头疼。
  
  “你们夫妻俩可总是同进同出的,让人羡慕。”
  
  原来还是夫妻,莫离说:“他今天有点忙,所以没有来。”
  
  唐奶奶望着她身后,忽然笑吟吟道:“你看你说的,这不是来了吗?”
  
  唐小年随奶奶的视线方向看去,“老板。”
  
  莫离:“……”
  
  之后,莫离看着蔚迟请唐奶奶进大厅里去拍了照,因为唐奶奶拉着她的手,她也被带了进去,站在一旁出神,等她们拍好照,蔚迟才看向她说:“赵小姐。”
  
  莫离“嗯”了声。
  
  唐奶奶感叹道:“没想到唐校长竟然还会拍照,果真不负博学多才之名。”
  
  蔚迟竟然也配合地回了一句:“过奖了。”
  
  唐奶奶又笑着问:“覃芸,唐校长还有什么不会的,你倒是说说看?”
  
  莫离:“……我不知道。”
  
  唐小年说:“奶奶……起月,累不累?我带你去房里睡一会儿好吗?”
  
  “不累,再说覃芸和唐校长过来,我去睡觉算什么呢。”说着唐奶奶看看莫离,又看看蔚迟,“不过,今天你们夫妻俩怎么都不太讲话?是不是吵架了?平时唐校长可是妙语连珠、出口成章的人。”